老街的午后,总带着一种被时光浸泡过的慵懒。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,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明明灭灭。吕文扬走在这里,脚步却与周遭的迟缓格格不入。他那时还年轻,眉宇间锁着一股执拗的劲儿,像一把尚未开刃却已绷得太紧的刀。他笃信“守心”便是一场对自我的严苛围剿,是将所有扰攘隔绝在外的苦修与坚壁。他为此刻意远离了许多他认为是“虚华”的场合,将自己圈禁在一种近乎清教徒的简朴与沉默里,可心湖却并未因此获得预期的平静,反而在死寂中,更容易被自己投下的一粒石子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。
巷子深处,藏着一间不起眼的旧书铺,门楣上挂着的木牌字迹已漫漶不清。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墨、微带霉味,却又奇异地令人安心的气息,将他引了进去。店内逼仄,光线昏蒙,仿佛一个被遗忘的旧梦。就在这堆满残卷、几乎无处下脚的深处,他见到了那位老匠人。
老人伏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前,背影佝偻,像一株沉默的老树。台面上摊着一册古籍,纸页酥脆,残破不堪,仿佛一触即会化作齑粉。吕文扬屏息站在一旁,看着。老人的动作极慢,用小镊子夹起一片片比蝉翼还薄的补纸,用毛笔蘸上亲手调制的浆糊,一点点地粘合裂口,填补残缺。每一个动作都凝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,却又行云流水,不见丝毫窒碍。空气中只有极细微的纸张摩挲声,和时间流淌本身的声音。
吕文扬看得入了神,一连几日,他都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间书铺,不言不语,只是静看。老人也从不询问,仿佛他只是一道偶然驻足的影子。直到有一天,老人正在修复一页被蠹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宋版书,那上面印着苏轼的句子: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吕文扬看着那些承载着千古豁达的文字,在老人手下一点点重获新生,他终于忍不住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:“老先生,您日复一日守着这方寸之地,修复这些……几乎无人问津的故纸,是怎么守住这份寂寞的?”
老人闻言,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,只是抬起眼皮,那双眼睛并不似吕文扬想象中那般浑浊封闭,反而澄澈得像秋日的深潭,清晰地映着吕文扬困惑的身影。他微微一笑,皱纹如水波般漾开:“年轻人,守心,不是把自己关起来。”
他放下手中的镊子,用一块软布轻轻拭去指尖的浆糊,声音平和:“守心,是让心成为一面镜子。外面的风雨来了又走,人来人往,万象更迭,都从镜前经过。镜子里什么都有,花开花落,云卷云舒,可它们来了,映照出来;走了,镜面还是那样,清清亮亮的,不留一丝痕迹。”
话音不高,落在吕文扬耳中,却如惊雷。他僵立在那里,内心那座由戒律和回避垒起的高墙,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声的光照透,轰然坍塌,碎为齑粉。他一直错了,错得离谱。他以为的坚守,原来是画地为牢;他追求的平静,近乎一种死亡。真正强大的内心,何须回避世界的复杂与喧嚣?它应当能容纳这一切,映照这一切,在洪流中保持自身的明澈与稳定,如磐石立于激流,纹丝不动,却将水势尽收眼底。
那一刻的顿悟,清澈而凛然。他不再试图去熄灭外界的声音,而是开始学习,如何让自己的心湖变得深邃而平静,足以倒映天光云影,却不为微风所动。
后来,他离开了那间书铺,步伐沉稳地重新走入熙攘的人世。他依然参与各种事务,面对纷繁的讯息,周旋于各异的人群,但他感觉自己的内核里,多了一面镜子。那镜面,是那位无名老匠人,在昏黄的灯下,用修复千古残卷的耐心,为他一点点擦亮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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